彼時,我的骨頭架子已經懸掛在荒野老樹上挺久了。
月圓之夜,我自己從土墳里爬出來的。
當時夜游神兄弟二人正巧路過,連體怪胎似的,臂膀貼著,小頰赤肩,沖我怪叫:「李年年!李年年!你怎麼把村里人都害死了!」
月夜下,我頭顱掛在麻繩上蕩秋千,白森森的骨架晃來晃去。
「什麼叫我害死的,他們非要割我的肉,導致怨氣和尸毒在村子里傳播,然后又開始自相殘殺,我也很無奈呀。」
我說的都是真的。
我是一只單純的僵尸。
一開始的怨氣便只針對了李家,想讓李家斷子絕孫而已。
誰曾想他們荒誕起來,跟瘋了一樣。
人有千面,心才有千變。
分明是他們自己害死了自己。
我不服。
于是夜幕之下,我幽幽地轉過頭顱,用幽幽的眼眶盯著他們,又用幽幽的鼻孔洞哼了一聲。
「我被人害死的時候,你們怎麼不出來說話?」
夜游神兄弟頓時一噎,他們是陰差,與陰曹無常不同,只負責人間的夜晚巡行罷了。
譬如我這樣的,冤死的人,見太多了。
山中精怪也見太多了。
鹿塢這地兒,后來又出了一個修煉千年、拜月成精的狐貍姐姐。
南宋過后,此地一直杳無人煙,怪誕相傳,成了名副其實的荒野。
我的白骨架子就這麼掛在了老樹上,再沒下來。
春日掩在枝繁葉茂之中,被藤枝纏繞,從眼眶里開出花兒。
冬日落上一層皚皚白雪,在銀裝素裹的山野,瞪著眼眶眺望遠方。
寒風吹過,我便開心地晃啊晃。
夜游神兄弟每每看到,都讓我別玩了,趕緊去投胎。
可我五歲被埋,好不容易擺脫了桎梏,想多玩一會兒怎麼了?
哼,就不去。
山里的狐貍姐姐來找我時,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,咯咯嬌笑:「年年,別聽那倆老鬼的,投胎有什麼好,做人要歷經生老病死,無始無終的生滅,輪回是一種刑罰,你可不要去自討苦吃。」
狐貍姐姐說,僵尸的修為盡頭,是不化骨。
不老,不死,不滅,不入輪回。
其實就是后人常說的白骨精。
自我打定主意修不化骨,夜游神再沒勸過我去投胎。
鹿塢方圓百里無人煙,早就是個陰森之地。
白骨懸掛在樹上,吸收著月亮陰氣。
不過百年,我便可化作人形了。
狐貍姐姐不喜歡我的人形,它說臉太圓了,眼睛也太圓了,濃眉大眼,看著機靈,但一點也不嫵媚。
要像它一樣,下巴尖尖,細長的眉眼,才最好看。
我笑嘻嘻道:「長那麼好看干嗎,一副皮囊而已。」
狐貍姐姐瞇著眼睛,意味深長:「你懂什麼,世人皆愛以貌取人,一副好的皮囊,能惑亂人心,要人性命。」
「沒有好的皮囊,我一樣可以要人性命!」
我自信地握緊了拳頭。
狐貍姐姐嘴角抽搐:「我的意思是,他們會心甘情愿地把命給你。」
「我會讓他們心甘情愿的!」
我再次自信地握緊了拳頭。
狐貍姐姐嫌棄地看了我一眼,轉身離開了。
這種對話,可不敢讓夜游神他們聽到。
陰差最常掛在嘴邊的話便是——
一朝可成佛,一念可成魔,善惡到頭終有報,只爭來早與來遲。
3.
時間一晃,已是兩百年后的己卯年。
因我長久地沒去陰曹報到,地府的輪轉名單上早已沒了我的名字。
這意味著,日后我若修為不成,遭遇了劫難,只有灰飛煙滅這一種下場了。
不過我才不怕。
夜游神說熬過農歷五月十三,我便可修成不化骨了。
他們說,當個地方精怪也不錯,多做一做善事,后世百姓說不定會給我修個小廟。
我想想就很開心,已經開始著手在山里挑選洞府了。
做一個逍遙自在的鹿塢仙。
美得嘞。
常言道樂極生悲。
我只高興了不過幾天,一個悄無聲息的白日,一隊人馬途經了鹿塢。
不出意外,他們在山林里迷路了。
繞啊繞,然后無意中發現了懸掛在荒野老樹上的我。
彼時正是晌午,艷陽高照,叢林寂靜無聲,山風迎面吹拂。
我同那些林中精怪一樣,皆處于小憩之中。
待我醒來,已經在黑漆漆的土里了。
那伙人埋了我,然后慢悠悠地繞出了山林。
我啊啊啊地叫著,拼力從土里爬出來。
天已經黑了,夜游神兄弟和狐貍姐姐面色凝重地看著我。
我的白骨懸掛在山野老林之中,原是枝葉遮掩,很隱蔽的。
二百年來,即便有人誤入了此地,發現了,也萬不敢多管閑事,爬上樹把我放下來。
還他娘的把我埋了。
這原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,我可以再掛上樹,接著曬月亮。
可糟糕的是,我掛不上去了。
連試了幾次,眼睜睜看我摔得散架,夜游神兄弟終于開了口:「沒用了,年年,埋你的那人,是紫微星君座下神使轉世,有大功德的十世好人。」
所以呢?
「時也,命也,這是你的劫,你修不成不化骨了。」
然后呢?
「……你是被那人親手埋的,他還給你念了段往生咒,超度孤魂,脫離苦海。
」
「可我已經投不了胎了啊。」
「所以用不了多久,你會灰飛煙滅,徹底消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