許曉然有天馬行空的想象力,有年輕人的俏皮,而跟了我十二年的皎皎已經被生活磨礪得少了些朝氣。所以,許曉然跟我聊起了「唐畫之祖」展子虔的時候,我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了她對面。
可我竟然忘了,皎皎的畢業論文寫的就是展子虔。真聊起來,自然是皎皎更了解些。而我,被年輕的靈魂與乏味的婚姻沖昏了頭。
我辭掉了許曉然,她問我:「為什麼?」
我蒼白又無力地笑,「因為我們走錯了路。」
許曉然不肯離開。她每天都去工作室,說要陪我走出人生的低谷期。
我看著皎皎的遺像,還有已經殘廢了的腿和手指——還是讓我在谷底吧。
我聯系了我們大學的師兄,就是拿著皎皎的設計圖贏過許曉然的那一位。
「你給估個價吧,合適我就賣了,合同我已經帶來了。」我說。
師兄攪弄著咖啡,「你們兩個,做起事來還真是一個一個都不心軟。」
他忖度了片刻,在合同上寫了一個很低的價格,我蹙著眉,不想簽字。
他說:「沒有明月皎的月色不晚,不值錢。」
我沉默地簽了字。
我把賣了「月色不晚」的錢,打給了岳母。
岳母拒收了,她說:「你這些錢能買來什麼?能買來皎皎的命嗎?那我雙倍給你,你把皎皎和她十六年的青春還給我行不行?」
唉。
皎皎有寫日記的習慣,她說那個叫手帳。她每年都會買新的本子,還有好看的貼紙膠帶,去記錄一些什麼。
她曾說過:「記憶模糊的東西,本子會替我記得。」
所以,我苦苦哀求岳母能不能把皎皎的日記本給我。
岳母說:「做夢。」
03.
皎皎去世的第三個月,我夜夜不能安睡,我去看了心理醫生。
我告訴醫生,我在我們的小房子里,處處都能看到皎皎。
在陽臺躺椅上看書的她,在投影前看電影的她,盤著腿坐在書桌前畫設計圖的她,在廚房里洗手做羹湯的她。但我一靠近,我的皎皎就不見了。
「她一定是失望極了才不想理我的,您說我去跟她好好地、誠懇地道個歉,她會不會就心軟了?」
醫生沒有回答我。
「她那麼一個愛哭怕疼的小姑娘,癌癥那麼疼,怎麼忍住不說的啊……」
醫生給我開了安眠藥,不太多。我攢了好幾個星期,才攢了一大把,準備一口氣吃掉去跟我的皎皎道歉。
但我沒有死成。
準備離開前,我給我的護工一筆不菲的錢,謝他對我三個月的照顧,又把剩下的錢再一次地打到了岳母的卡上。
他走了之后,我吃的藥。可他把包落在了我們家,回來去包的時候,他敲不開門,最后報了警。
我被帶去洗胃,從手術室里出來后,眼神空洞地躺在病床上。
岳母來看了我,她真的蒼老了好多。
「你這是做什麼?」岳母問我。
我無力地回答她:「我想去見皎皎,跟她道歉。」
岳母鼻子一酸,落下淚來,「你讓皎皎安息吧。」
她像我第一次去她家做客的時候那樣,給我削了一只蘋果,給我講述了皎皎日記本中記錄的一場夢——
皎皎也曾夢見過,是我們陪著她去醫院檢查,查出了胃癌四期。夢里,我們每天當著她的面笑著給她加油打氣,背后卻偷偷抹淚。
我們都在偽裝,她在偽裝沒有那麼疼那麼難受,我們在偽裝一定會有千萬分之一痊愈的機會。
「她爸爸死后很長一段時間,我都走不出來。那時候,我叫她的小名『平安』,她爸爸給她起這個名字的時候說『做父母的最大的心愿無非就是孩子平安,人這一輩子平平安安已經是很難得的了』,我每次叫她平安,都會想起她爸爸來。后來皎皎也察覺到我情緒不對,但她那時候實在是太小了,她不知道怎麼安慰我,只是忽然有一天執拗地跟我說,她叫皎皎。可能就是因為我在死亡這件事上顯得太懦弱了,所以皎皎也不知道怎麼直面死亡。」
岳母沉沉地嘆息了一聲,找了一只小碗放在她面前,將蘋果削成小塊,「你也不用尋死覓活,我也不會因為你愿意跟她一起死就原諒你。」
「遲到的深情,誰稀罕啊。」
她丟掉了果核,用濕紙巾擦干凈了手,「但我不能替皎皎做決定,我來看你,是因為皎皎的日記里寫了,她像你希望她長命百歲那樣希望你也是。」
「我之前一直以為只要我足夠溫柔、強大,就能照顧好我的皎皎。可我忽略了,皎皎從小缺失父愛,還要照顧我的情緒,她這麼懂事的姑娘也在用她的溫柔與強大反哺我,她太怕我難過了,所以她藏起了自己的脆弱,總跟我報喜不報憂。謝晚陽,有時候我覺得我跟你一樣失職。」
「媽……」我哽咽道。
「別叫我媽。」岳母打斷了我的話,嘆了一聲,「我倒是真希望皎皎處理感情問題也能像對工作那樣果斷決絕、不拖泥帶水。
」
岳母走后,我呆呆地望著天花板,想不出繼續活著的意義,可又不敢死了。
04.
皎皎離開的第七個月,中元那天我去給她掃墓,碰上了一個陌生的女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