程嘉還好,除了肩頭的刀傷深了一些,其余傷口不算嚴重。
他表弟就慘了,傷口潰爛成了黑紫色,人也昏迷不醒,臉上的灰敗分明是將死之人才有的尸氣。
注定是救不活了。
我嘆息一聲,覺得奇怪,因為表弟身上不僅是刀傷,還很明顯是中毒了。
烏孫人劫貨殺人,都是直接開干,他們向來瞧不起中原人,沒有下毒的習慣,也沒有劫到貨物之后,還窮追不舍一心置人于死地的規矩。
是夜,我走出了屋子,于夜風中凌空躍上了廬頂,然后晃動了手腕上那串紅石珠鏈。
珠鏈叮鈴作響,聲音細微又清脆,遠處山脈煙嵐云岫,霧靄聚攏著涌來,在黑夜之中彌漫在了湖的四周,慢慢消散。
此乃障眼法,沒有任何人能找到我家。
之后我煎了藥,硬是給程嘉灌下去一碗。
至于他表弟,反正沒救了,也就沒再折騰。
程嘉身上的衣服滿是血漬,實在太臟了,我又去找爺爺要了一身干凈衣裳。
爺爺哼了一聲,不愿搭理我,我便自己拿了件他的翻領袍胡服。
那晚,程嘉睡得很不安穩,他不知做了什麼樣的噩夢,一頭冷汗,反反復復念著一個人的名字。
「周元亨,周元亨,我殺了你……」他陷入夢魘,咬牙切齒。
我想,他一定是恨極了那人。
4
次日程嘉醒了。
他看了一眼身上干凈的胡服,再看向我時,白皙面上染了幾分赧然。
「云離姑娘,救命之恩無以為報,程嘉沒齒難忘。」
「程公子不必客氣,你現在餓了嗎?要不要先喝點馬奶……」
我話音未落,這廂簾布一掀,爺爺一手提壺一手拿碗,極不耐煩地走了進來。
「來,喝吧,喝完趕緊走。」
他倒了一碗熱騰騰的馬奶酒在桌上,目光落在程嘉臉上,也不知為何,又突然態度大轉變,笑瞇瞇起來:「也不急,慢慢喝,反正你那小兄弟是喝不上了,你替他多喝幾碗。」
程嘉看了一眼躺在另一張床榻上的表弟,想來是早就有了心理準備,聲音倒沒什麼波瀾,只是面上無比蒼白。
「云離姑娘,他是死了嗎?」
「還沒,但是也快了。」我誠實道。
程嘉眼中浮現出痛色,他走到了床榻邊,握著表弟的手,半跪在他面前,身子顫抖:「元宗,是我沒用,護不住你。」
他正傷心時,爺爺突然探出腦袋,看了一眼躺著不動的元宗,在我耳邊笑瞇瞇道:「不錯,這個長得也不錯。」
我疑惑地看他,他干脆將我拽到了門簾外面,神神秘秘道:「昨晚天黑沒看清楚,這倆人模樣都不錯,乖孫女,你喜歡哪一個?」
「什,什麼呀?」
「別裝了,又是送參丸又是送衣服的,以前怎麼就沒見你這麼熱心腸?中原人雖然不守信用,但是確實長得白,相比之下西域這邊的小子,就跟黑熊成精似的,也難怪你瞧不上。」
「爺爺,你說什麼呢?」
「爺爺在為你打算,你如今三百歲,算是成年了,可以挑選喜歡的人,借他們生小龍。」
「……」
「乖孫女,你可不能讓咱們白龍這一脈絕種啊,那倆人你要是都喜歡,爺爺都給你留下,到時候多生幾條小龍,爺爺帶它們去天山上修行……」
「程嘉的表弟就快死了,你不是說不可以再挖墳嗎?」
「傻孩子,生小龍是天大的事,老祖們會理解的。」
「……」
「兩個都喜歡,是吧?」
「沒有,一個就行。」
「哪個?」
「程嘉公子。」
5
那日我在湖邊放馬,看到程嘉的第一眼,心跳得很快。
西域男子多粗獷,我不喜歡。
中原來的男子也遇到過,但沒有像程嘉這樣的。
他面容白皙,雙眸含星,言行舉止難掩矜貴,即便是帶著表弟死里逃生,仍舊溫潤得像一塊玉,也像天山上的熠熠白雪。
我本以為,指路過后,與他再無交集。
后來他卻告訴我,我與他是命定的緣分。
那時元宗表弟尚未咽氣,程嘉思來想去,仍不死心,還要去沙漠南緣找龍堆。
他將身上所有的銀票和鉛錢都給了我,想讓表弟暫留于此。
我沒有接那些東西:「我不要。」
程嘉不知想到了什麼,臉有些紅,低聲道:「姑娘的救命之恩,我知道難以報答,這些東西實在拿不出手,中原的銀票在西域也難花銷,但你可以先收著,日后有機會到長安的話……」
「沒機會的程公子,我不會到中原去。」我認真道,「中原太遠了,很危險。」
程嘉愣了下,笑道:「我頭一次聽人說中原危險,云離姑娘,你相信我,中原比你們這里安全得多,長安城熱鬧繁華,晚上千燈萬火,連宵禁都沒有過,不像你們這邊,白天走官道都有可能被劫殺。」
唉,他不會明白,他口中的危險,和我所說的危險,不一樣。
中原當然繁華,長安城有長長的青石板路,茶樓酒館林立,飛檐伸展。
西域缺少的絲綢、瓷器、茶葉,等等,他們應有盡有。
小孩可以讀私塾,青年可以考狀元,人人都讀圣賢書,知禮義廉恥。
這些,除了過往商客,我在扜泥城的朋友奇莫經常講給我聽。
早前黃老頭還在的時候,爺爺也曾跟我感慨過:「中原真好啊,像夢一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