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他問我愿不愿意進他新電影的美術組!」
我雀躍地蹦跶在路上,每一步都快樂得要飛起來。
時盛在一輛自行車飛速騎過之前攔腰抱住我,我心念一動,順勢勾住他的脖子。
梧桐樹影搖搖晃晃,黃昏的街頭,兩片身影糾纏在一起。
長風一路吹送,吹落枝頭的花,吹開天上的云,晨光愈早,不知不覺,夏天就到了。
美術組的大量工作開始于電影拍攝前期,暑假里,我跟著劇組到處踏勘,從繁華城市到犄角旮旯,什麼地方都去。
測量、繪圖、出方案,晝夜顛倒,最累的時候剛坐下就能睡著。
「要不咱別干了,我真擔心你哪天猝死。」時盛在電話里抱怨。
「不行,我必須在演職人員表上看到我的名字。」我吃著泡面立誓。
時盛發來一張照片,是他在三秋弄的家,花園里薔薇開得熱烈。
「你媽媽真會養花,我就沒見過比你家開得還好的。」我忍不住稱贊。
「知道要如何養好薔薇嗎?這花是吃肉的,冬天里埋魚腸,來年花季才會開得又大又多。」時盛輕描淡寫道,「埋魚腸這差事,要是在天黑的時候干,遠遠看上去跟花園埋尸差不多。」
「不會說話可以不說。」我懟道,「雖然這樣,我還是很喜歡薔薇。」
「我也喜歡,特別是在二十歲的夏天。」他聲音里都帶著叫人融化的笑意,「自那以后,我再看不到別的花。」
劇組輾轉到了一座南方小鎮,這里氣候溫潤,綠意生長,整個鎮子都彌漫著草木清香。
一天午后,我正跟美術指導改稿子,導演突然喊我們跟上去個地方。
圍著老街上七拐八繞,終于在一排舊屋間找到了導演說的古廟。
這廟小得可憐,由民宅改建,據說也有百年歷史了。
當然,能被導演看上總有特別之處,庭院里有一顆玉蘭樹,姿態優美,現在雖然不是花期,也能想象出幾分花滿枝頭時的盛景。
更妙的是,這棵樹上還系了不少祈愿符。
「多強烈的故事感。」導演環顧四周,十分滿意,「回頭叫編劇把那一幕戲再改改,給角色和這棵樹增加點互動。美術組看看現場怎麼布景比較好。」
繞著宅子轉悠幾圈,我竟覺得這地方變得有些熟悉,使勁回想,終于抓到了線索。
以前爸爸還在家的時候,沒事就喜歡在草稿紙、筆記本上畫些東西,有的寥寥幾筆,有的細致入微,他畫得很好,用一支普通水筆就能做到栩栩如生。
每次信手涂完,他都會把東西都收起來,而我特別愛把那些藏好的畫本翻出來,像尋寶一樣有意思。
他畫過一座庭院很多次,院子里有一棵枝干舒展的大樹。
我問他這個地方在哪里,他說是爸爸年輕時到過的一座小鎮,我又問放假了可以帶我去玩嗎,他沉默許久,最后只道爸爸記不得回去的路了。
導演說要再看看太陽落山的光景,于是一行人繼續在庭院里逗留。閑聊時,我把這段往事分享出來,大家聽后都覺得有趣,直說里頭有機緣。
這小廟的確太偏了,一下午除了我們,幾乎無人進出。玉蘭樹上的符是經年累月掛上去的,許多早已褪色破朽。我站在樹下一眼望去,符上內容相近,基本都是些平安順遂、早得良緣之類的話語。
微風拂動,有一張符搖搖晃晃,格外不同。它比其他的都要新,像是近期才掛上去的。
我踮腳湊近,發現上面寫了一段話。
「這一生遺憾諸多,孩子、事業和她,盡皆辜負。重回舊地,孑然一身,也不愿再有前路。
喬越理」
我瞪大眼睛,在驚愕中又逐字看了一遍,目光最后停在落款上。
喬越理,和爸爸一樣的名字,同名同姓?
黃昏驟然而至,太陽熔熔下墜,天際線通紅滾燙。
滿樹紅符飄搖,殘陽掛上屋脊,像被粗礪的瓦礫棱角挑破,流淌出血一般的晚霞。
我突然呼吸不暢,心臟像被緊緊攥住往下拽,眼前一陣眩暈。
世界忽明忽暗,只剩懸空的太陽,紅得觸目驚心。
眾人圍上前緊張地詢問。我緩和過來,卻還是感到強烈的不安。
常年跑劇組的人都講究點迷信,說黃昏陰氣重,別是沖撞了什麼,趕緊回去吧。
等回到工作點,其余人的目光訕訕掃來,滿是同情。
一位副導遞來我忘在桌上的手機,通話記錄里出現了好幾條媽媽的未接來電。
「電話連著響,我猜有急事,所以替你接了。」副導演抓了抓頭發,干澀地開口,「喬薇,收拾東西回去一趟吧,你家出事了。」
炎熱的七月,早該放暑假的日子,信奉題海苦學戰術的南城中學依舊組織全體學生假期補習。
這天傍晚,學生們剛從食堂回來,聚在走廊上吹風聊天,享受晚自習開始前難得的閑暇,并不曾發現有人站上了天臺。
直到他背對夕陽,縱身一躍……
17
再次見到喬楚,他已經被封裝進黑袋子,躺在太平間的冷柜里。
「遺體損壞嚴重,不建議家屬看了。」
媽媽整日在家發瘋,一會兒痛哭,一會兒怒罵,把能摔的東西全摔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