對方從頭到腳打量了我兩個來回,才嘗試著猜測:「……你是,老張家的喬薇?」
我點點頭。
「哦喲,大姑娘了!」趙奶奶恍然,側頭跟邊上的老姐們介紹,「前面老張家的外孫女。薇薇,外婆近來身體還好吧?」
「在養老院,還是老樣子。」
外婆確診阿爾茲海默癥五年了,就是整天神志不清,或者發瘋似的罵人,或者在房間里呆坐一整天。
「唉,人一老啊,就怕病。」她嘆了口氣,又指指我的行李,「你這是要?哦,原來是畫畫啊,蠻好蠻好,我記得你以前畫畫拿獎的嘞,你媽媽現在同意你繼續畫了啊?蠻好蠻好。」
寒暄到這,能說的話也差不多說完了。我繼續往前走,弄堂里很安靜,行李箱滾輪「轱轆轆」地碾過地面,也碾過身后那些刻意壓低的議論。
「……老張那閨女,離婚多少年了,聽說不讓前夫看孩子,后來那男人也沒消息了。」
「……我記得他家女婿,老好人一個。老張兩口子也向來和和氣氣的,偏偏閨女脾氣硬得很,都說老張的心梗是被她氣出來的。」
「……行啦行啦,老張都沒了幾年了,不提也罷……」
老弄堂沉悶的灰白色調似乎望不見盡頭,四周景色既熟悉也陌生。目光所及,偶爾有鮮活的記憶掉落,但很快伴隨著回憶深處隱隱作響的哭喊開始褪色。
那哭聲來自外公出殯當天,送靈隊伍走過清晨的街巷,外婆撕心裂肺,拉扯媽媽的衣領控訴她的不孝,換來了更激烈的對峙。
印象里,我沉默地跟在隊伍最后,看見黑色棺槨代替外公「走」得一晃一晃,黃白紙錢像雪一樣紛紛揚揚。
天空刮起陰風,裹挾著尖銳的哭罵擦過耳膜……
忽然,一團粉色「焰火」毫無預兆地闖入視野,晦暗的往事在張揚的色彩中燃燒殆盡。我從迷離思緒里回到現實,才發現,面前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大片迎風盛開的薔薇,而外公外婆的家,已在身后。
我花了點時間才想起,這片花海之后原是三秋弄里唯一的小洋樓,空置多年,據說老房東早就舉家移民國外。如今房子煥然一新,看來是有了新的主人。
正想著,墻后有了動靜,少年人的聲音由遠及近,干凈得像陽光在樹葉上跳動。而后,花墻邊的院門打開了,一名男生踩著自行車出來,白衣短發,頎長清瘦,一雙熠亮的眼眸耀似驕陽。
許是我愣在原地的模樣看起來太呆傻,他騎車悠哉經過時,目光偏轉,居然朝我笑了笑。
這突如其來的艷麗晃得人猝不及防,等我再次回過神,少年騎車的背影早已遠淡,只剩一墻嬌花,在陽光下生出光輝。
我拖著笨重的行李,轉身進了單元樓。
5
屋內陳設如舊,家政公司提前打掃過,到處都算干凈。
客廳墻上掛著照片,相框里的外公外婆精神矍鑠,笑容燦爛。
我丟開所有東西,身體后仰,一頭栽進沙發里。令人愉悅的松弛感涌上心頭——喬楚說對了,至少這個夏天,我可以是自由的。
空氣里浮游著點點光塵,我盯著它們發呆,思緒卻繞著花墻邊的白衣少年打轉。
好奇心驅使我起身,湊到窗邊向下張望。
外公外婆家住二樓,高度正好能俯瞰對面整個小院。
記憶中荒草叢生的園子,現在被打理得井井有條,穿淺色衣衫的中年婦人正坐在園中修剪盆栽,舉止從容優雅,一看就是養尊處優的女主人。
這悠然的畫面令我入了迷,直到刺耳的手機鈴聲乍響,眼前美景幾乎被震出裂痕。
「喂,媽……」
「在干嗎呢?」
「我到了,剛才——」
「你可別以為搬出去住了就能為所欲為。」
「我,沒有,剛才——」
「少浪費時間,趕緊去干你該干的事兒!」
一通電話,攪碎了所有的好心情。
我垂下手,片刻前擁有的輕松感已經蕩然無存,身后仿佛有一雙眼睛,凝視從未離開。
一片閑云遮住了日頭,我從行李箱里翻出袋泡面,在廚房的陰角里湊合吃完了午飯,而后帶上畫具出門。
6
梁老師的畫室不遠,與三秋弄隔著兩條街。
「你應該是正經學過幾年畫畫的,沒錯吧。」梁老師四十多歲,留一頭藝術家標配的中長發,腳踩人字拖,說話時正拿美工刀削鉛筆。
「小學學過一年,初中斷斷續續學了兩年素描。」
「你媽媽不知道?」
「小學知道,初中……」我搖搖頭。
他的目光從鉛筆尖上移開,打量了我幾眼,忽然笑道:「挺好,學藝術的,有點個性是好事。」
「你媽媽帶著你的畫來找我時,說你沒什麼基礎,我一看卻不見得,不過也沒出賣你。」梁老師慢悠悠站起身,環顧四周,最后伸手朝我背后指了指,「你就坐我們畫室大師兄邊上,跟他一起畫靜物。」
「哦對了,要是三個禮拜還沒超過他,藝術生這條路就放棄吧。」
周圍不少學員都偷笑起來,我順勢往后看,只見一男生坐在角落的畫板前,聽了這話轉過半個身子,寬松的白 T 恤罩出清瘦利落的身形,一雙奪人眉眼微挑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