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它所愿,我當真翻轉著看了眼手中梭子。
它的確沾了血。
可我的眼神不好,看不到「無辜」。
我從前是個仙女。
不是圣女……
6
鎮上又在鬧「疫」了。
這次還禍連到了村里。
村里唯一的富戶死了,死絕了。
一家老小,十好幾口人,擺了一排。
身上還都穿著新裁的衣裳,預備過年。
眾人不敢多看,匆忙趕回了家,各自封好了門窗。
阿牛唉聲嘆氣:「眼瞧著要過年了,本想著多換些銀錢,好過個安生年,怎就這般不太平。」
我封了織機,收起了梭子。
我不能再織了。
閻王該忙不過來了。
阿牛見狀,很是不解。
他問我:「好端端的,你收起它們做什麼?何不趁著這段時日多織一些,待外頭好轉了,我也好多賣一些。」
真是個貪心的蠢貨。
我不理睬他,他反倒罵我不知顧家,不知體諒他的艱辛,不知為兒女算計將來。
我同他無話可說。
但總歸會有我說話的地方。
這一日終究要來了。
因為天兵快到了。
7
但在天兵趕到之前,老黃牛再次開了口。
它甚至沒有避著阿牛。
有什麼可避的呢?
他原本就知道家中黃牛可通人言。
當初可不就是聽了這老黃牛的攛掇,才去私拿了我的仙衣,將我禍害至此的嗎?
老黃牛道:「大禍將至,唯有仙衣可解此難。」
阿牛不解:「大禍?什麼大禍?」
于是老黃牛同他道出了實情。
我織的布,凡人是穿不上身的。
此事老黃牛也不知曉,只是近來才隱隱猜出了其中蹊蹺。
阿牛聽后大驚:「你是說鎮上那些……還有村里劉家……這些人,都是因為……因為我挑出去賣的布?」
我大笑不止。
若認真計較起來,不知這些人命到底會算在我頭上,還是這無知的村夫頭上?
若不夠,或許尚有他一雙兒女來償。
阿牛驟然瘋了一樣搖晃著我的身體,叫嚷道:「為何要這樣,你為何要如此惡毒!」
「我惡毒?」我反問他,「我怎麼會惡毒呢?」
我從前是個仙女。
后來為這村夫挑水劈柴、洗衣做飯、生兒育女甚至織布勞作,費心費力,從無怨言。
我怎麼會惡毒呢?
阿牛的手突然僵在了我的肩上。
沉默片刻后,他道:「這不是你們女人該做的嗎?你看看這村里,誰家的女人不是如此?」
8
阿牛說得沒錯。
這村里,乃至外頭鎮上,抑或是更大的城中。
女人都不過是卑賤的「工具」。
她可以是生育的「工具」。
亦可以是勞作的「工具」。
她還可以是泄憤的「工具」。
卻始終不能是她自己。
即便我是個仙女,亦不堪一提。
什麼時候開始,這樣的壓迫與欺凌,竟成了約定俗成的規制?
哪怕他身無長物,哪怕他粗鄙不堪,卻可以因為性別而壓人一等。
真是荒謬。
我不說話,阿牛便以為自己占據了道理一方。
他顫聲道:「人……人是你害的,錯……錯是你鑄成的,與……與我何干?我……我與孩子可不能受你牽連。」
看。
這便是凡人。
凡間的男人。
「晚了。」我說。
「我若粉身入地獄,你怎麼能獨活呢?這不是你們凡人最愛說的『生死不離』嗎?」
9
阿牛的怯懦和恐懼我都看在眼里。
這與他當年撈我回來時的野蠻與狠辣大不相同。
他慌極了,雙腿一軟,癱跪在地上。
嘴里不住地念叨著:「我不能死,我可不能死,這事兒與我無關,我什麼都不知道,我是無辜的……」
老黃牛「哞哞」了兩聲,催促阿牛快將當年藏住的仙衣找出來。
它說:「那仙衣集萬年仙力而成,能起死人肉白骨,若啟用得當,大禍可免。」
阿牛聽罷,連滾帶爬地出了院子。
我與老黃牛跟了過去,不想他竟去刨了自家祖墳。
怪不得我這些年四處尋覓不見我的仙衣。
這齷齪之徒竟將其藏進了墳冢。
他刨出仙衣,看也不看我。
似乎忘了我才是這仙衣的主人。
盡管我可能再也無緣穿上它了。
阿牛從老黃牛那里學來口訣,便忙不迭地直奔劉家去了。
可他卻沒能救活劉家那剛死不久的十好幾口人。
阿牛不解,口訣是對的,啟用方法也沒錯,怎就不見效用呢?
我倚著墻根兒看他失措的樣子只覺得好笑。
他反復再試,依舊無用。
而橫陳在地的十幾具尸身,在阿牛一遍遍口訣的催化下,竟逐漸羽化,而后幻作十幾只鵲鳥四散而去。
阿牛臉色鐵青,嚇得連連后退,又遭門檻絆住,整個兒滾翻了出去。
他抓著我的仙衣,一頓揪扯,嚎叫道:「怎會如此?為何會如此啊?老牛不會騙我……它不會騙我的!」
它當然不會騙他。
只不過,那老黃牛只同他說了一半。
我蹲下身,伸手拍了拍阿牛那愚蠢又無知的腦袋,道:「沒用的,看見了嗎?」
「是你?」阿牛瞠著一雙猩紅的眼睛瞪向我,質問道,「是你使了手段對不對?你個毒婦,你這是要我們與你一同死嗎?」
我笑:「我若有能耐使什麼手段,你還能活到今日嗎?」
我連我的仙衣都再不能駕馭,無力到甚至要受一個凡人折辱至今,我還有什麼手段呢?
可惜他不懂。
他之所以救不活劉家人,不是我的仙衣無用,也不是老黃牛的口訣不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