」
「宋荷同學,校方了解到了你的情況,獎學金已經審批下來了你注意查收,生活上有別的困難盡管說。」
人逢喜事精神爽,奶奶腰不疼了,腿不酸了,甚至也不結巴了。
她高興地挽著我辦出院手續。
只是從病床到窗口短短的二十米距離,整個樓層已經知道了,她是狀元宋荷的奶奶。
「真是出息啊。」
「哎喲,你的福氣可大著呢。」
「這丫頭還孝順,可貼心了。」
我應和賠笑得臉都酸了,繳費窗口短短的距離竟然走了半個小時。
而走到窗口,我頓住了腳步,笑容停滯在臉上。
那三個最熟悉卻又最陌生的人抱著花站在那里,笑得討好又虛偽:
「宋荷,爸媽和弟弟恭喜你呀。」
我看也沒看他們,挽著奶奶去辦了手續。
「宋荷!真是的,這丫頭咋不理媽呢?」
眼前這個試圖擠出一個溫柔笑容的人,是她。
「宋荷,你今天就是死在這里,我也沒錢給你,現在沒錢,今后也沒錢。」
告訴我死在這里都沒錢給我的,也是她。
「宋荷,聽爸一句,一家人哪有隔夜仇,這不,你弟打暑假工攢了一千塊,說要給姐姐呢。」
眼前這個和藹的慈父,是他。
「我們壓力也大,宋荷,你能不能理解爸媽,你弟弟宋哲明馬上要念高中了,供兩個大學生的花費我們吃不消。」
一邊讓我餓著肚子,一邊給我弟弟買了五千塊的鞋,讓我自斷前程的,也是他。
「姐……那個……一千塊錢你收著,呃……是我、我打工賺的,姐你不收就是嫌少了啊。」
眼前鮮艷的紅色存折并著花束一起乖巧地遞過來。
「不是我說啊姐,五千塊錢犯得著嗎,你大老遠從縣城跑來,現在這五千塊能買啥啊,還不夠我游戲里沖幾個皮膚呢。
」
這份我期盼了十八年的親情,在此刻卻讓我如此惡心。
「不好意思,你們認錯人了。」我禮貌地推回那封存折,「我不認識你們。」
「宋荷,做人不能這樣。」我爸不悅,輕喝我一聲。
「你們沒教過我做人。」
「宋荷,差不多得了,媽已經給你道歉了,你還要怎麼樣?」
「把奶奶的五千塊還給回來,我不稀罕你這一千塊。」
「姐,你讀書多,以德報怨的道理你該懂……」
「『以德報怨,何以報德』,多看點書,別學了半句拿來用。」
我冷眼看著他們,那些說辭我都替他們尷尬。
媽媽有苦衷,爸爸不容易,弟弟在上學,家和萬事興。
那我呢?
難道只要道歉了,我過去十八年的那些失望和眼淚,就可以輕輕擦干,然后跟他們扮演合家歡?
我做不到。
那些事我記得清清楚楚。
他們要把我送給鄉下一戶夫妻撫養。
他們生下弟弟我想抱抱他,卻被一把推開。
他們買了兩室一廳,爸媽一間,弟弟一間。
他們曾要給我取名叫招娣盼娣念娣引娣,是我奶奶極力阻止。
在漫長痛苦的十八年長夜里,他們哪怕記得一次我的生日,哪怕向我伸出過一次手,哪怕回應一次我對親情的渴求,我們之間都不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。
奶奶給了我很多很多的愛,可難過的是,有的愛就是不能替代,不可缺席。
那些刮風下雨的歲月里,無人撐傘,我都是一個人走過。
樹欲靜而風不止,子欲養而親不贍。
今天的宋荷考上了,那麼那個沒考上的宋荷呢?
她會不會摔倒在那個尊嚴盡失的站臺?
她會不會熬不過十八年的長夜?
她會不會永遠等不到一句道歉?
我不知道,也不愿意知道了。
過去無數個回憶的片段在一瞬間涌上來,我的鼻尖一點點酸澀起來。
我在背后死死掐著自己的胳膊,命令自己不許哭,不許委屈。
「宋荷……都是一家人你何必……」他還想打圓場,試圖拉著我奶奶的手,「媽,你也幫著說句話呀。」
奶奶毫不猶豫地打掉了那只意圖攀附的手,冷眼看他。
我深吸一口氣,抬起頭直視著眼前的兩個人:
「我看不起你。」
因為他不是一個好兒子,也不是一個好父親。
「我也會時刻提醒自己,不要成為你這樣的人。」
我不想用母親的職責來審判她,說她是不合格的母親。
但是我絕不會讓自己變成她這個樣子,愚昧狹隘自私貪婪。
「我勸你們不要攀關系,跟別人說我們是家人,我會澄清的。」
「還有,把五千塊存進原存折還我。」
她滿臉恐懼地看著我,我微笑著看著她:
「畢竟宋哲明還要考高中呢,前程遠大。」
不管他們是什麼表情,也不管后面圍觀群眾如何說道。
手續辦完了。
我挺直脊背,坦然迎著前方出口明媚的陽光,與他們擦肩而過。
出了門我才后知后覺,手臂已經被我掐出了血。
真疼呀。
但是我沒哭。
也一次都沒有回頭。
8
「讓我摸摸北大錄取通知書。」
「先借我發個朋友圈。」
「都別動!我先看!」
通知書放在餐桌轉盤上依次傳閱。
……啊這。
……又不是菜單。
「服務生,這個……」禿禿在座無虛席的大堂輕咳一聲拿起通知書,又一拍腦袋,「哎呀,你看我糊涂了,這是北大通知書,不是菜單啊,哎呀你看我,學生考北大了,我高興糊涂了,這個北大啊……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