舅媽樂壞了,張羅結婚的事。
可那女孩要求十萬彩禮,在縣城還得買套房。
這大大超出了舅舅舅媽的能力。
舅舅坐在屋檐下抽了整整一包芙蓉。
漫天飛雪。
明明那麼輕盈,落在他肩上卻重若萬鈞,壓彎了他的脊梁。
生母又有話說了:「你們要是聽我的,不送流珠讀書,讓她嫁人,現在也能娶上兒媳婦了。」
她又給大哥出主意:「你先把她肚子搞大,有了孩子一分錢不要,她也會嫁給你的。」
那會村里有不少男人,就是這麼結婚的。
好脾氣的舅舅第一次發了火。
「你閉嘴吧,以后我家里的事你少摻和。」
生母罵罵咧咧走了:「我都是為你們好,不識好人心。」
這門婚事最后沒成。
大哥很萎靡,直接辭工了。
舅媽很傷心,頭發都白了好多:「他都快二十六了,難道要打一輩子光棍。」
大哥辭工后,牽了網線,買了一臺二手電腦。
村里的唾沫星子,快把我家埋了。
一說舅舅舅媽豬油蒙了心,養我這個沒出息的外甥女結果把兒子搭進去了。
二說大哥徹底廢了,不賺錢,天天窩在家里玩電腦。
10
舅媽四處托人給大哥相親。
可十里八鄉的一聽家里的情況,紛紛拒絕。
舅媽擔心大哥想不開,工地的活也不去干了。
大哥白天睡不醒,到了晚上則鍵盤敲到飛起。
舅媽實在忍不住,勸他:「女娃還會再有的,你要振作,不能整天玩電腦。」
「我不是玩電腦,我是在寫小說賺錢。」
大哥說在流水線一輩子都不會有出息,他要做點有錢途的。
舅媽不信。
我想看看大哥寫什麼小說。
大哥不肯:「這不是你細妹子看的。」
我也將信將疑。
也是很久以后,我才知道,那時網絡監管沒現在嚴格,大哥寫的是擦邊小說。
爆竹聲聲辭舊歲,轉眼又是一年。
我還有半年,就要高考了。
高二分班后,我進了理科重點班。
丟掉拉胯的科目后,我的排名直線上升。
文理分科時,我排在年級九十八。
高二第一期期末考,我排在七十六。
高二學期末,我排六十二。
高三的第一期期末考,我排年級五十五。
越往上走越難。
穩住不后退已經要咬緊牙關,想要再往前一步,更是感覺要突破無數皮筋的束縛。
我時常覺得自己再也無法精進。
年夜飯桌上,二哥寬慰我:「要放平心態,你只要穩住這個分數,考個末流 985 沒問題。」
「這已經很優秀了。有時候壓垮我們的,不是外面的秤砣,而是你心里那根沉重的稻草。」
那天晚上,天天玩電腦的大哥堅持給我五百塊壓歲錢。
「流珠,拿去買糖吃。」
其實,我早就不愛吃糖了。
我與大哥相差八歲,從小相處并不多。
或許,他記憶里的我,始終是那個偷偷躲起來,吃舅舅買的零食的小女孩吧。
舅媽四處跟人說,大哥用電腦寫小說可以賺錢。
可沒人信。
「沒聽過玩電腦還能賺錢。」
「是的,好歹是個中專生,我兒子初中畢業,現在也能拿兩千多一個月。」
「流材看來是廢了,以后怕是會成沒人要的老光棍。」
這年初二,生母循慣例回娘家。
她將我偷偷拉到一邊,塞給我一百塊:「這是給你的壓歲錢,好好收著,別讓你舅舅舅媽知道了。
」
「拿去買幾件漂亮衣服,買點好吃的。」
我扔回給她:「我不要,再說一百塊買不了你說的這麼多東西。」
生母臉色尷尬。
后來,我偷聽到生父問她:「你把壓歲錢給那個賠錢貨干嘛?」
生母道:「你懂什麼,她萬一考上好大學,現在打好關系,以后她賺錢了不幫小偉一把。」
聽聽。
這是人話嗎?
正月初六我就開學了,學習越發緊張。
現在回想那一百多天,似乎是一眨眼的事。
可身處其中時,時間好像無比漫長。
那些怎麼都做不完的試卷,讓我有一種錯覺:高考永遠都不會來。
然而它還是來了。
明明才六月,天氣卻異常悶熱。
考場外的樹梢上,蟬鳴聲不斷。
我想起四歲那年,大姐帶著我一起去撿蟬蛻。
這玩意能入藥,可以換錢。
撿著撿著我們就走散了。
夜色侵襲,林間黯淡。
我一邊哭喊一邊摸索回家的路。
不知摔了多少跟頭,才總算從密林里走出。
跌跌撞撞進了村,遠遠地看到了家。
堂屋的燈亮著,生父生母和兩個姐姐正在吃飯。
一人占據桌子的一邊,滿滿當當,如此和諧。
好像我……
本來就是不存在的。
老天爺打盹了,給我安排了錯誤的位置,錯誤的家人。
好在瞌睡過后,它修正錯誤。
把我放回舅舅家。
舅舅舅媽和兩個哥哥,才是我命中注定的家人。
為了他們,我一定要考出好成績。
考試那幾天,我感覺自己像是蓄得滿滿的一池水。
嘩嘩嘩地往外放。
等四場考試結束,所有的水都放完了。
身體空空如也,連靈魂也像是飄在空中。
空虛無比。
我茫茫然從考場走出。
聽到一聲熟悉的呼喊:「流珠……」
我抬頭,在幾百個等候的家長中,一眼看到了舅媽。
日頭西斜,落在她斑白的頭發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