覺察到我來了,他枯槁的目光緩緩從天花板移過來。
在聚焦到我身上的一瞬,才微微有了波動。
「阿巴,阿巴……」
方磊艱難地開口,從喉嚨里擠出模糊不清的詞。
小潔在一旁解釋:「他剛醒不久,還不太會說話。」
「醫生來看過嗎?」我問。
「看過了,之前他昏迷,是因為大腦缺血過久引起了腦組織損傷。現在雖然醒了,但身體還是不受控制,這輩子大概率只能在床上度過。」
我面無表情地點點頭。
方磊盯著我,眼中多了分急切:「阿巴,麻……」
我端了個凳子坐在病床邊:「你想說什麼?問你爸媽?」
方磊嘴唇微張,唇和唇之間黏著一層白膜,破開又合攏。
「放心,他們現在有吃有喝有活干,這個點,應該已經在監獄里踩縫紉機了。」
方磊愣愣地看著我,似乎是在消化信息,過了好一會兒,瞳孔猛然放大:
「阿,賤,賤……」
我等了半天,也沒見他吐出完整的字句。
反是看見他的口水,不受控制地從嘴角流下。
「都這副模樣了,還想罵人呢?」我誠懇地提醒他,「現在你爸你媽蹲著大牢,出了事沒人給你兜著。方磊,你搞清楚,現在是我在給你出住院費和醫藥費。我勸你還是對我放尊重,這樣你的日子能好過點。」
方磊的眼神更活絡了,閃出一絲恨意:「給,妮,臉……」
我忍不住給他鼓掌:「不錯不錯,這次意思表達清楚了。不過呢,這句話應該我對你說才對。不要給你一點臉,你就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東西了。你以為自己還是從前那個可以對我隨意打罵的方磊嗎?看看你現在的樣子,話都說不清楚,手也動不了了吧?」
方磊眼中噴出怒火,似乎正在積蓄手上的力量。
但最后只是微微顫了顫手指,壓根抬不起來。
我心中止不住地快意。
那長期籠罩在我頭頂的陰影和恐懼,似乎在這一刻散開了。
「你之前不是說,如果離婚,就要殺我全家,跟我同歸于盡嗎?現在,我看你還能怎麼樣。」
我從包里掏出離婚協議書,展開在他面前:
「你不是常常說,你打我是因為太愛我了嗎?這麼愛我,就不要拖累我了。你把這份離婚協議書簽了,你剩下的保險理賠金,我會一分不少地給你,足夠你的護工費和醫療費了。」
我故意頓了頓,像是突然意識到什麼:
「哎呀不好意思,忘了你沒法動,簽不了字。那錄個視頻也行,我會請公證處的人來公證,一樣有效。」
方磊氣得發抖,但發抖也是要消耗力氣的,他很快就抖不動了。
「窩,不……」他用盡力氣從喉嚨里擠出兩個字。
我笑了:
「你不愿意呀?沒關系,我不急。不過這個營養費嘛,可能就得克扣一些了。不過你放心,吊著你一條命,應該還是沒問題的。」
方磊睜大眼睛:「妮,耗,毒……」
「再毒,也沒有你毒。我用心對你的時候,你拿我當人了嗎?你都不如一條狗,我給狗扔塊骨頭,它都知道沖我搖搖尾巴。」我將離婚協議書放在病床邊,起身,「離婚的事,等你想好了再來找我。好自為之吧。」
12
離開醫院不久,我接到了我媽的電話。
「半夏啊,你什麼時候回家看看啊?」
我愣了愣,事情過了這麼久,這是我爸媽第一次問我什麼時候回家。
記得方磊剛昏迷時,我爸媽覺得我把家里的臉都丟盡了,打電話對我一陣斥責:
「你也不知道忍忍,把事情鬧得這麼大,今后別人會怎麼說我們家?一個男人是家里的主心骨,他這下躺在病床上了,你的日子怎麼可能好過?」
我心中失望透頂,甩下一句:「沒有他,我的日子才能好過。」
說完便掛了電話。
這之后,他們估計是上網看了各種新聞,發現輿論都是支持我的,才逐漸扭轉了觀念。
甚至現在,還會主動打電話,問我什麼時候回家。
我媽說,親戚朋友們知道我的遭遇,都很同情。她和我爸也是經過這件事才意識到,從前是他們錯了,不好的婚姻,就該及時止損。
我心中微微一暖,有些釋然。
所有事情,都在向好的方向進展。
小潔定期跟我打電話,匯報方磊的現狀。
「他現在手腳可以活動了,雖然還不太利索,但勉強可以自己端水喝了。」
「話能說全了,就是反應還有點慢。」
「他最近很暴躁,病房里另外兩個床位都是退休的大媽,知道方磊是個家暴男,天天數落他。方磊受不了這個氣,經常想打人,又起不了身。」
「今天大媽讓方磊去剪頭發換個發型,把臉擋住最好看。方磊氣得朝大媽扔了個叉子。大媽把方磊揍了一頓,我沒攔。」
「今天要給方磊換病號服,我問他身高多少,他又生氣了,說我跟你一樣,看不起他。真可笑,我直接就反問他了,『難道現在這個世界上,還有看得起你的人?』他這次居然沒暴怒,沉默了很久。」
「估計是被大媽們數落多了,方磊的話越來越少。他大概也開始體會到,被人踐踏尊嚴是一種怎樣的感覺。
我覺得,他開始接受自己是個廢物的現實了。